悄然来过，悄然离去

作者：刘醒龙（湖北省文联名誉主席(míngyùzhǔxí)） 今年春节前几天，堂弟从老家来，同行的(de)还有(yǒu)一位年纪略小的男子，堂弟介绍时说了一句，他是(shì)凤凰琴村的，接着(jiēzhe)又说，原来是螺丝港村(gǎngcūn)的。堂弟这么说，是有原因的，当初的村名叫张家寨，在与相邻的螺丝港村合并，确定新村名时，村民们对“凤凰琴”三个字(zì)投了百分之百赞成票。隔了一年，又将第三个村子合并过来，还是叫凤凰琴村。改村名已经三年了，我还是对从前的张家寨更习惯一些。这不(bù)仅因为我不在当地生活，平常不太提及，更是由于自己(zìjǐ)幼小便离开了，与老家的联系不多，脑海里老家事物存量本来就少，突然将地名换了，就多了一种“断舍离”的感觉。 凤凰琴村(cūn)是根据刘醒龙的同名小说改的村名。图为凤凰琴村新貌。资料图片(túpiàn) 在(zài)武汉，每逢老家的人在一起聚会，他们不断提及凤凰琴村，轮到我说话时，还是称之为“张家寨”，这三个字说出口时，心里像有一股祥瑞之气在升腾。同在武汉工作的堂弟，他父亲与我父亲是发小，我们的关系自然也比别人更亲密一些。有一次，他大概是忍不住(rěnbúzhù)了，认为我有点矫情，借着敬酒，装着很(hěn)放松地提醒(tíxǐng)说，凤凰琴村名，是按照你(nǐ)的小说题名改的，你要带头说出来，扩大凤凰琴村的知名度呀！我只好如实说，自己有些不好意思，总觉得配不上老家的这份恩情。其实内心深处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出来：假如真有灵魂(línghún)存在(cúnzài)，长眠在家乡土地上的亲人们，不晓得老家有了这些变化，会不会(búhuì)因此犯下迷糊，使得(shǐde)儿童相见(xiāngjiàn)不相识的情形，变成(biànchéng)老人相见不相识，笑问客从何处来呢？ 刘醒龙的《凤凰琴》塑造了(le)他(tā)的家乡20世纪90年代乡村民办教师群像，小说(xiǎoshuō)结尾处的升旗仪式成为诠释教师精神信仰的经典意象。图为小说插图。资料图片 像往年一样，春节前来家的堂弟，将带来的糍粑、挂面、鱼丸一一做了(le)介绍，特别强调这些是刚刚做好的。我(wǒ)也习惯地伸手摸摸糍粑和鱼丸，前一天晚上的余温果然还在，一股冬天里的暖意通过指尖在周身弥漫(mímàn)开来。自然，我也不会让他空手(kōngshǒu)回家，像是互换(hùhuàn)礼品。说起村里新盖的村部时，我如实对(duì)他们说，别以为我没有回去，实际上，好几次(jǐcì)开车路过那一带时，我特地从高速公路的马曹庙收费站(shōufèizhàn)下来，沿着国道行驶到村部附近，停下车盯着看上十来分钟后，再回到高速公路上。 说到后来，堂弟想起什么，忽然问我前几天有没有回去？见我否认后，堂弟一脸疑惑(yíhuò)地说，前几天，有人开着一辆车回村里，停在被我作品《抱着父亲回故乡》命名为小秦岭的(de)那座小山上。开车的人吃饭睡觉都在车里，如此(rúcǐ)连续停了三天三夜，才悄然来过，又(yòu)悄然离去。堂弟听住在附近的婆婆说起(shuōqǐ)时，责怪婆婆为何不早说，如果早说他肯定会过来(guòlái)看看。婆婆说那车和人刚来时(gāngláishí)，她也没有在意，没想到那车和人一停就是三天三夜，等到她开始注意时，那车和人便离开了。 堂弟(tángdì)一下子就想到我。我当然明白，堂弟为何会在第一时间(shíjiān)往(wǎng)我这里想。因为是(shì)我将春字拆去一半(yíbàn)，又将秋字拆下一半，再合起来，凑成一个秦字(qínzì)，然后将那座小山叫作小秦岭。在小秦岭上，长眠着我的三位亲人，第一位是爷爷，仅仅一句贤良方正便成为我最重要的文学(wénxué)引路人。第二位是父亲，他是我的天性的塑造者，又是我的小说的第一个批评者。第三位是从不担心我的写作，只是为我的健康担心的慈爱的母亲。堂弟心里肯定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，我是村里少有的所谓文人。这种比较出格的怪异行为(xíngwéi)，一般只会发生在文人身上。 堂弟让我想想有可能是谁，我不是想不起来，而是没办法想。除了(le)我家的(de)人，村里其他人的情况我太不熟悉了。 不过，我还是想起一件事(shì)。 几年前的正月初七，黄冈师院的夏元明教授打电话(dǎdiànhuà)对(duì)我说，他的一位同事加同乡，回浠水老家(lǎojiā)过完年，沿着熟悉的三一八国道返回黄州，路过当时还没改名的张家寨村，也不知哪根(nǎgēn)神经搭错了，忽然(hūrán)向左一打方向盘，拐进(guǎijìn)一条狭窄的乡村小路，小轿车走了不到一公里，就到了尽头。黄昏时分，万物(wànwù)都变得模糊了，车头前方立着一块菱形方碑，上面铭刻着一行字：生命是劳动与仁慈。那是我为逝去的亲人修建的。走错路(cuòlù)的两口子读过我的不少作品，晓得这是其中一部长篇小说的书名。他俩从小路退回到大路(dàlù)，回到黄州家中，仍有些不相信，第二天上午专门开车(kāichē)再来此地，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。于是就请夏教授转告此事。 关于此事(cǐshì)，我也惶惑了多时。 老家(lǎojiā)改村名后，第一次回去，看到村口竖起一块文化招牌，上面写着(zhe)《抱着父亲回故乡》中的一句话：“小路(xiǎolù)才(cái)是用来回家的。”人在遇到困惑时，别人的分析常常是事倍功半，自己对自己的提醒(tíxǐng)才是事半功倍。我(wǒ)被自己的话提醒了——行走乡间，一条(yītiáo)若隐若现的小路，对人的引诱力远远大于所谓(suǒwèi)的阳关大道。这一点，在视野(shìyě)逼真(bīzhēn)的山地(shāndì)尤为突出。二十多年前，搭乘船只在长江三峡中漂泊，不时能看到两岸陡峭的山崖上，像是挂着绳索那样挂着一条小路，从山顶一直下延到水线，又从水边顺着山脊悠悠上扬，然后翻越到看不见的山顶那边。在大别山那大大小小的山谷中，小路更多更复杂，只要一只(yīzhī)脚踏上去，就会前有引力牵引，后有推力推动，如不强行按捺住内心的情绪，真的会沿着小路一直走下去(xiàqù)。因为，如我所说，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，只要在小路上走几步，就能让人感觉到，前面不远(bùyuǎn)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家。谁(shuí)都有父母亲人，家门在望，哪能不跨上几步。小路弯弯，令人爱不释足。在城市里，也没有谁会将家门开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，临街的高楼都要另外修条小一些的通道(tōngdào)，供回家的人行走。 那位自己驾车大路不走走(zǒuzǒu)小路(xiǎolù)的(de)(de)黄冈师院教授至今未谋面，只知他是(shì)浠水人(rén)，就是苏东坡(sūdōngpō)诗里所写“门前流水尚能西”的那个地方，与我的老家只隔着一条巴河。在那个瞬间，很有可能将别处的小路当成通向自家庭院的小路，凭着“肌肉记忆”，顺水自然地走了过去。正如苏东坡谪居黄州四年所写的许多诗文(shīwén)，巴河两岸的人多少年来一直在争来争去，都说写的是自己家乡，哪怕有明确标注地名(dìmíng)的，仍会争论得不亦乐乎。巴河两岸，人口稠密，道路繁复，吃的都是苏东坡喜好的美食，种的都是苏东坡喜欢的竹林，那些相对抽象的诗句，搁在谁家都合适，更何况苏东坡自己也将巴河两岸当成了家乡。 将一条陌生的(de)小路，走出熟悉的回家感觉，大多数人都曾遇上过，否则就不会(búhuì)有小桥流水人家的经典流传。 堂弟(tángdì)所说的显然(xiǎnrán)也(yě)不是迷路之人(rén)(rén)。因为好奇，明知不可能是我们家的人，我还是打电话问弟弟，他有一辆性能很好的越野车。在电话里，弟弟断然否认，并帮着我分析各种可能。之后再想，堂弟第一(dìyī)时间想到我的思路，要比我在第一时间想到弟弟的思路更有道理。老家一带的人，即便是没有正儿八经读过书的人，也能来上(shàng)几句《赤壁赋》与《赤壁怀古》，晓得苏东坡夜里在赤壁矶头的睡仙石上睡过觉，做过梦，这才写出天下最好的诗篇。那位不知姓名的人，在小秦岭上独自待了三天三夜，很容易(róngyì)让人联想到苏东坡。 在(zài)给《苏东坡黄州(huángzhōu)书法集》写的序文中，我(wǒ)曾经放肆(fàngsì)地遐想，苏东坡是(shì)将黄州当成了眉山，将他乡当成了家乡(jiāxiāng)，将血液里那些(nàxiē)天生的情愫，与(yǔ)脑子里升华的才情做了最佳催化，才成就一座万世文学高峰。这么说，并不是凭空猜想，而是有可靠依据的。研究表明，巴河的人文源头，至少有一半是在巴蜀。史料里说，两周(liǎngzhōu)时期，巴蜀山民常常啸聚，楚文王带兵讨伐巴人吃了败仗，退回郢都，被守门官鬻拳以楚王出征必须得胜的大道理拒之门外，逼着(zhe)楚文王率兵北去扫荡一番才能班师回朝。如此典故，便是著名例证。巴蜀山民反复叛乱延至东晋时期，征服者将其(qí)八千青壮，也就是骨干成员，集体迁徙到鄂东(èdōng)，后世(hòushì)所称鄂东为“五水蛮(wǔshuǐmán)(wǔshuǐmán)”，正是拜这批巴蜀之人所赐。巴河作为五水的中心，见证了“五水蛮”的生生不息，又用“五水蛮”一直(yìzhí)不肯舍弃的人文传统接纳了落入人生困境中的苏东坡。后世有说是苏东坡成就了黄州，殊不知是故乡一样的黄州成就了苏东坡。在洛阳，在杭州，多少人成就自己的人生巅峰，偏偏苏东坡是个例外，非要等到遇见(yùjiàn)黄州，才亮出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旷世才华。天下人都爱苏东坡，回不去眉山的苏东坡虽然也爱天下，但从他的诗篇中明显能看出，他最爱的只有黄州。在黄州一带安居乐业的“五水蛮”们，一直保有巴蜀一带的风俗习惯，不是家乡胜似家乡的黄州，让苏东坡感受(gǎnshòu)到，此行不是落难，而是归(guī)家。 无论是北方的(de)托尔斯泰，还是南方的马尔克斯，无论是先辈的鲁迅和(hé)巴金，还是今天的我们和你们，都在用实践证明，家和老家，乡土(xiāngtǔ)和故乡，是文学永不枯竭的资源，也是文学最为坚强的结构。 我有些(yǒuxiē)羡慕这位在小秦岭上独自待了(le)三天三夜的男人，倒不是因为他有意无意地学了一回苏东坡，而是他能放下烟火人间的一切，独自在小秦岭上，与(yǔ)(yǔ)星星和月亮做伴(zuòbàn)，与红叶(hóngyè)和霜花为伍，与野风说话并听野风说话，与内心歌唱并听内心歌唱。用不着肉身起舞而让灵魂随着松枝飘扬，溶解了自己的孤独而让身心成为天地万物(tiāndìwànwù)甚至就是天地万物。最关键和最重要的是能将当初获得的生命，回到原生地进行结结实实地补充。 人在故乡就在。回去或者不回去，故乡仍然(réngrán)会在。 找一个时间专门(zhuānmén)与故乡独处是一种难得的幸运。找不到这样的时间，心里也只能断断续续地记(dìjì)起故乡，这仍然是一种幸运。因为故乡的深意(shēnyì)就是幸运。 《光明日报(guāngmíngrìbào)》（2025年07月02日 14版） 来源：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(guāngmíngrìbào)》